蒋瑞藻《小说枝谭》（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）卷下引缺名笔记云：
《婀娜小史》（按即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）为托尔斯泰名著，结构颇似《石头记》，布局命意都有相似处，唯《石头记》稍不如此书志逼真尔。婀娜传甚不易读，其所写皆家庭及社会纤细琐事，至千二百页之多，非有耐心，不能终卷。此书写俄国社会之淫奢无耻，可谓铸鼎照奸，书中主人李问（按今译列文），盖托氏自写生也。其人由疑而复归于信仰，一日闻一田夫之言，忽大解悟，知前此种种思虑疑问，都归无用，天国不远，即在心中，何必外求；此托氏之宗教哲学也。其说亦有不完处，他日当详论之。
托氏写人物之长处，颇似萧思璧（按即莎士比亚），其人物如婀娜，如李问夫妇，如婀娜之夫，皆亦善亦恶，正如萧思璧之汉姆勒特王子（按今译哈姆雷特）、李耳王、倭色罗（按今译奥赛罗）诸人物，皆非完人也。迭更司（按今译狄更斯）写生，褒之欲超九天，贬之欲坠诸深渊，此一法也；萨克雷写生则不然，其书中无一完全之好人，亦无一不可救药之坏人，此又一法也。以经历实际证之，吾从其后者。托氏亦主此法者也。
这笔记的作者不知为何许人，也许就是蒋瑞藻本人，此公相当有文学眼光，应当算是一位中国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先驱。他用平行比较的方法研究《红楼梦》与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，意见颇精辟中肯；后半的论述大有深入到总体文学之势，归纳出塑造人物的两种模式，充分肯定莎士比亚、萨克雷、托尔斯泰的路数，极有见地，这种办法能写出人物的复杂性、立体性，乃是更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。其实《红楼梦》写人物也是善恶并陈，不搞简单化脸谱化的，鲁迅先生说得好，《红楼梦》的价值在于“敢于如实描写，并无讳饰，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，坏人完全是坏的，大不相同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，都是真的人物。总之自有《红楼梦》出来以后，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”（《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》）。
缺名笔记中这一段精采的议论，在未来的中国比较文学研究史中，似应全文引出，使人明白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早已有人导夫先路，固不自今日始也。
